一、海德格與「存在的遺忘」
一個德國哲學家叫海德格說,我們現代人有一種叫做「存在的遺忘」。所謂「存在的遺忘」,就是我們忘記了我們的存在本源。我們存在這個世界,有一種「拋紮而來」的感受,就是不知其來、不知其去。好久、好久,我們沒有望過這個世界。
二、道家所講的自然
道家所講的「自然」,其實是我們的生命本源。道家很喜歡引用的一句話是:「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。」因此來說,怎樣人可以和天地產生一種合一的關係呢?而在這個合一的關係裡面,我們如何可以令到我們的心靈,得到一種提升,甚至令到我們的心靈更加有一種寬敞的感覺?
人怎樣可以得到一種逍遙,或者一種自在呢?不是說我們就是純粹的樂觀,或者一種口號式的「放下、什麼都不要追求」,這樣的方式就可以達到。道家最重要的,就是「自然」和「人」其實是同一個本源。因為我們人「由自而生」,但是最後死亡的時候又回歸自然。這個一來一去,本身並沒有一個喜怒哀樂這麼簡單,而是需要修行。
三、欲望與修行
因為有一個很重要、很重要的問題,就是老子所言:「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,五味令人口爽;馳騁田獵,令人心發狂;難得之貨,令人行妨。」這些話表示,我們在人世間有許多欲望。這個欲望與生俱來,讓我們需要求生存、求愛情,又或者求名、利、權。所以,道家的想法是:我們人在這個世界,根本上越接近文明,就越多欲望;越多欲望,就有許多「求不得」的苦。
它也不是一種清教徒式的做法,也不是要你完全放下欲望。我喜歡引用陶淵明的詩,他說:「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」其實,我們不必脫離文明、脫離社會,一定要隱入山林裡面,才叫做得道、或得到那種心境的平安。
對道家來說,我們有一個很重要的智慧,就是佛教裡所謂的「不即不離」,也就是說,我們並不離開自然,但又不必刻意追求某種特定的「大自然」。怎樣可以得到逍遙呢?就如剛才提到的「不聞雞鳴」般,其實我們的世界裡面很繁雜,有戰亂也有不幸,但我們仍然可以透過一種心靈修養,讓我們以藝術的角度去看世界。
四、藝術觀感與逍遙
當你能夠以一種藝術角度看世界時,這個世界會充滿著很特別的感受。人在自然裡面,其實相當渺小;我們不要把人視為世界的中心,人只不過是大自然中很渺小的一部分。這個渺小並非叫人自卑,而是當我們融入大自然時,會感受到這個世界有一種龐大或高聳的環境包圍,讓我們對世界的神秘重新產生重要的想念。
一個德國哲學家叫海德格,說我們現代人有一種叫「存在的遺忘」,意思是,我們忘記了「存在」的本源。「存在」這個字很複雜,英文叫 being,代表我們存在這個世界時,有一種「拋紮而來」的感受,不知其來、不知其去。人生一世,很容易就感覺到生命匆匆。經過 COVID 之後,許多人有後遺症,於是感到恐懼死亡。我見到太多朋友因自然或社會條件而抑鬱、恐懼。
道家給我們一個觀感:雖然活在這個世界,但更重要的是把握內心那種神聖的根源。莊子在《在宥》篇裡講:「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」心靈就像空洞的房間,沒有枷鎖、沒有障礙,於是產生「白」,猶如明亮而通透。至於「吉祥止止」,意指吉祥是美好的訊息,第一個「止」是到來,第二個「止」是停止。
換言之,這種藝術觀感使我們對世界、對生命本源有內在呼應時,就能看見一切美好訊息都到來。古人每晚睡覺前,或許還能仰望星空,燈都熄了之後,感受到漆黑裡滿天星辰的照耀,覺得這個世界神秘。然而,如今我們也許只是關鬧鐘、關電視,然後就寢;很久很久沒有再好好看過星空。
我們的日常生活常有壓迫,或許還有種種焦慮,人與人之間互相壓迫,以及世界上的戰爭與經濟問題,令人煩擾。這就是身處現實世界的一種困擾,人很難離開。但只要記起我們這種「存在」的本源,道家說,你以藝術眼光看待這個世界,不是為了利益或特定方式,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很實在——實在到一花一草一木,都蘊含某種神性感。
五、生死觀:莊子的啟示
道家所講的自然,其實就是講我們的生命本源。生命的本源來於自然,也終究回歸自然。莊子有一篇很出名的故事,叫做「鼓盆而歌」。莊子的太太死了,他竟然敲著盆,一邊拍打樂器,一邊唱歌。他的朋友替他不值,朋友惠子走過來問:「你怎麼這麼沒有感情?太太剛死,你還在唱歌?」
莊子回應說,太太剛死的時候,他也很失落、寂寞;但他深思之後,才體悟自己的境界不夠。為什麼?因為太太未出生以前,就已在虛空的大自然之中。她死後,又回到一個巨大空間,所以這個一來一去,其實並非無頭無尾。她尚未到來之前,已經有某種存在;死後,也並非什麼都沒有。
莊子並非談靈魂,而是在闡述:當我還在這裡嚎啕大哭,就是境界不夠。我以為死亡就是永別,以為生命只有短短幾十年。事實上,一旦明白生命與自然息息相關——我們來自自然,也必回歸自然,就能體會到自身生命的實性感。
六、大美而不言
道家告訴我們:我們能在大自然中學到什麼?或是大自然帶給我們什麼深刻呼應?大自然有「大美而不言」,是一種無言的美。你看一棵樹,它不會說話;風吹過時,搖動的小草似乎也無言。但當你有了領悟,就會發現自然雖然不語,卻一直在訴說。
有時候,我們只能看到局部,或遠眺高山的景致。即便很平淡的地方,一條普通的山路,也是一種自然風景,已經是「大美而不言」;因為「大美」出自我們心靈境界的提升,而在這裡面,我們與自然已不再分開。正如莊子所說:「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。」